我深信世间定有“缘分”这件天赐的宝贝,但从不奢望它会落在我的身旁。而且我以为缘分意味着连结,既是连结,就终于免不了会分开。反倒是偶然最好,偶然想起是幸福,不小心忘了,也不必徒增悲伤。因此,我与崇州的相遇,只是偶然,不算缘分。
对于这里,我不想去谈我喜爱的美食,也不会抱怨那些古镇是如何的油光锃亮。所谓“味在四川”,崇州有三绝五绝或十绝八绝都不足为奇,而崭新的古镇在当下的中国更是数不胜数,单单批评崇州,未免有些失之公正。
那么,我要以“第二故乡”的破帽之典去逢迎谁?也不会的,故乡于我,并无第一第二的排名。我只是想静静的跪在文庙之前,面对那些圣贤的塑像,做一个长久的祭拜。
佛经里说,一个人不论走到哪里,他终究会回到出发的地方,回到自己本心。——这句话的前半部分叫“因缘”,文章开头已说得很明白;而后半部分,用孟子的话讲,叫做“反求诸己”。
那当如何来求呢?米兰·昆德拉告诉我,假如一个人想看见永恒,其实他只需要闭上自己的眼睛。
我于是闭上了眼睛,我看见了一条宽阔的大河。
大河流的源头,是一座耸立的高山。在山顶的岩石旁,一位长髯的老者与三个年轻人席地而坐。谈话间,我辨识出衣着华丽的那一位叫端木赐,说话声响遏行云的叫仲由,而长久沉默着一言不发的那一位则是颜回无疑了。至于那老者,姓字始终不明,只晓得他们称他为“夫子”。
不一会儿,夫子站起身来,掸了掸身上的尘土,说道:“君子不可无梦,你们三个都来说说自己的梦想吧。”
话未说完,仲由便拍拍腰间的长剑,说道:“我愿得白羽若月,赤羽若日,于两军阵前斩将搴旗。定能以一当十,退敌千里!”
“勇哉!”夫子叫好,一面又把目光投向端木赐。端木赐欣然回应:“我愿得缟衣白冠,陈说于交兵之国,推论利害,使刀兵涣然!”
“辩哉!”夫子拍手相称,发现颜回却后退几步,并不作答。于是朝他招了招手说:“你也来谈谈吧。”
他目光呆滞,像是刚刚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思绪,脸上露出愁惨的笑容,毕恭毕敬地答道:“子贡善言,子路能武,我……就不必了吧。”
“非也!”夫子面带笑容的说,“虽人人有梦,梦却各有不同,你但说无妨!”
他沉默良久,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,说道:“我愿辅佐明君圣主,使百姓无生离死别之苦,人民无旷夫怨女之叹;我要放牛马于原薮,铸剑戟以为农具,使我之勇无所施,我之辩无所用!”
夫子听罢愕然相感,一时又悲从中来,大哭不止。我正准备上前劝慰,突然有人重重的拍了我的肩膀。——原来是一位满身酒气的醉鬼,他穿着唐人的装束,飘飘然倒有几分仙气,像极我一位多年不见的旧识。
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些什么,可他什么也没有说,牵着一只壮硕的水牛摇摇晃晃地走开了。口中还念念有词:
茫茫驱一马,自叹又何之。
出郭见山处,待船逢雨时。
晓鸡鸣野店,寒叶堕秋枝。
寂寞前程去,闲吟欲共谁。
他一定是有些疯癫了吧?什么“茫茫一马”,他牵的明明是一只水牛!
过了一阵,他弃水牛于江边,登上一只顺流而下的小船,不知去了哪里。我也许是庸人自扰了吧?他这样的人,所到之处皆是故乡,怎会谜得路了呢?
我摇摇头,嘲笑自己俗不可耐。当再次回顾那长髯的老者和三个年轻人时,他们早已离开。
我顺着江岸而下,不出十里,便遇见一片灿烂的梅林。梅林中葬着一个叫“放翁”老头。这老头年轻时上马能击狂胡,下马可草军书,在铁马秋风中度过无数峥嵘岁月。后来不知怎的,也许是犯了大错,也许为小人所害,总之,他被迫从前线退了下来,默默终焉于斯。
据说,这老头病危之时望着病床前高挂的长剑,连连叹息。在临终的前夜,他把年轻儿子叫到床前,交给他生命中最后一首诗歌。
死去元知万事空,但悲不见九州同。
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。
他读过《孟子》,并非不明白“穷则独善其身”的道理,也记得《论语》中“君子固穷”的教训,然而他仍旧初心不改,“喜论恢复”;当权者或以“颓放”贬之,他索性自号“放翁”。
蜀中无雪,他却爱梅如命,原因或许就在这里吧?
我流泪了。我睁开了眼睛,那河仿佛也流了千年。千年后,颜回的愿望已然实现;陆游所盼也实现在即;至于唐求,他守候的那一方山水早已人潮人海,不知好静的他是否还习惯。——不幸福就走吧,骑着水牛去寻找故乡。
行文至此,似乎已应收笔,不过长跪的我还想就“跪”这件事情说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。
2013管理系营销一班 张太阳